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，2024年末，我国60岁及以上人口达到3.1亿人，占全国人口的22%。这个数字超过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人口总量。预计到2035年，我国60岁及以上人口达到4亿，进入重度老龄化阶段。
为应对即将到来的人口革命，教育部鼓励高校设置养老服务管理等专业。由于人才供给远不及市场需求，相关学生成为就业市场的“香饽饽”。
就业率100%是养老专业毕业生的传说，去年首批养老专业本科毕业生遭到哄抢，33名毕业生面对120多个岗位的“幸福选择”。然而吊诡的是，毕业生们从事养老行业的意愿却不强烈。
怀着好奇，我们与几位养老专业的学生聊了聊。她们有人热爱老年康养行业，相信深耕下去一定会迎来绽放的春天；有人提起养老机构满是吐槽，认为现状不可能改变。
但一致的是：他们在面对繁重劳动的同时，还囿于如何与老年人相处，甚至不止一次目睹惊险的死亡。高强度工作没有换来高薪回报。在南京的一家养老院，月工资不过4000元。仅比南京最低工资标准高1810元。
讲述个体经验的同时，她们的故事亦映射着一门专业、一个行业的现状与发展。
这不仅仅是一道有关专业的选择题，它关乎的，是我们所有人的未来。
“每个人都有这一天，如果我们现在嫌弃老人，未来年轻人也会嫌弃我们，这是个循环”。
唔唔在养老机构的实习即将满一年。从护理员到社工，她的工作每天都被密密麻麻的日程表填满。
7点上班，唔唔需要照顾老人吃早饭，随后收拾餐桌，带领老人做操。每天中午，她都会帮助老人泡脚。如果赶上洗澡日，还要给老人洗澡。
对于身体机能正常的老人来说，给他们洗澡只需放水，照顾他们进入浴室即可；而对于失能老人来说，洗澡是个大工程。
他们瘫在床上，无法自主行动，一个人很难把他们移下来。尽管唔唔很少给失能老人洗澡，但据她观察，即便把老人扶进浴室，摆动肢体给他们洗澡也是件难事。有时护理员还会遭遇性骚扰。
唔唔一共照看四名老人。傍晚，照料他们吃完晚饭，做完活动后，唔唔会记录台账，向家属反馈老人当日状况。
她每天工作10个小时，说是单休，但实行排班制，有早晚班之分，节假日几乎不放假。
贴身照护、全年无休，尽管唔唔反复质疑这份工作，但她坚信，这个行业一定会迎来春天。
2021年9月，唔唔进入山东一所学校的养老服务管理专业，学习老年照护与机构管理。按她的说法，文科生可选的专业不多，而随着社会老龄化加剧，养老行业的发展空间大于其他行业。
中国社会科学院数据显示，从2011年开始，中国老年人口进入快速增长时期，预计到2040年，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会占总人口的23.8%，届时平均寿命也将达到80.34岁。
养老成为社会普遍关切，快速增长的老年人口不断扩张着市场需求。然而，养老行业正面临供需错位的困境。根据《2024养老护理员职业现状调查研究报告》，当前我国养老护理行业从业人员仅50万，人才缺口达550万。
最早，养老相关专业只在专科设立。2020年起，山东女子学院和上海工程技术大学开设养老服务管理本科专业，并开始招生。同年，湖南女子学院的老年学专业开始招生，这是全国首个老年学本科。
2024年底，教育部又新设“老年医学与健康”本科，该专业以14所高校新增量跻身本科高校新增数量前五。
根据掌上高考，全国开设养老相关专业的本科院校约40所，按照每所学校每年招收100个学生计算，一年约4000千名毕业生。算上高职、中职院校，一年的毕业生也才40万，与550万的人才缺口相去甚远。岗多人少的状态，可能持续一段时间。
像唔唔一样，被养老行业广阔前景吸引来的学生不在少数。他们或从新闻中了解到人口老龄化趋势，判断未来养老需求将走向旺盛；或听从志愿报考机构的建议，准备闯一闯新兴风口。
李李就是其中之一。她曾纠结过幼师与养老，考虑到老龄化日益加重，报考专业时，她特意把养老专业放在志愿前列。
小凡情况不同。她高中在卫校读书，高考时只能选择护理或医学类专业。一开始，她对养老专业兴趣不大。老师告诉她，这个专业虽然现在小众，但说不定以后发展不错，有些学生出国读老年相关专业，回来已经当上高端养老机构的院长或健康顾问。综合老师意见和咨询志愿机构后，小凡选择浙江一所学校的老年服务与管理专业。
从进入这个专业起，怀着对未来很多的美好想象，他们就已开始学习与老年相关的一切。
提起养老专业，小凡和李李不约而同地提到“杂”。课程设置里，她们既学管理学知识，又跟中西医密切关联，还学社会工作、老年心理等等，堪称一门杂学。
李李曾上过一门礼仪课，专门教学生如何保持服务礼仪，具体到微笑方式、站法。尽管时间过去太久，许多细节李李早已回忆不出，但她一直记得，礼仪课上教过，面对坐着的老人时要蹲下。
对李李而言，感受最深的是老年护理课程。这门课足足学了一年，课本像小字典一样厚。课程内容是老年人临床护理，包括怎么给老人翻身，如何换纸尿裤，用什么方式搬运老人省力……李李认为，相比其他课程，这门课最实用。
从前，她从没想过一个女孩，能搬动比自己高一头，体重一百六十斤的人。但学过这门课后，她做到了。有次在养老机构值班，她需要陪一位老人去医院做透析。对方是位大叔，无论个头还是体重都远超李李。她利用书上学的知识，摆好轮椅和老人的位置，双手穿过腋下抱住老人后，用腿使力，尝试几次后成功把老人挪到轮椅上。
小凡凭借在中医课上学的知识治好了自己的膝关节积液。在她眼里，中医课是门好玩的课程。有段时间，大家提倡养生，刚好老师是学中医的，就在课上教穴位、推拿正骨、艾灸拔罐。同学们之间互相实践，彼此按摩。
小凡有过很长时间的膝关节积液。以前用西医疗法，只能不停抽积液，但抽了又涨，涨了又抽，往复循环。上过中医课后，她经常去针灸，大约小半年，膝盖积液就好了。
这让她觉得养老专业不悬浮在那儿，而真实地对身体发生作用。抛开自己，这个专业的确为老人带来便利。
真正去养老机构实习后，她发现书上教的应急方法，关键时刻真能保命。比如患有COPD（慢性阻塞性肺疾病）的老人会在晚上不停咳嗽，轻拍或喝水效果不佳时，将老人的床头摇起来，半坐式躺卧，会发现老人症状减轻，睡得很香。
与养老相关的专业最早叫做“老年服务与管理”，后来衍生出“老年医学与健康”“智慧健康养老服务与管理”等专业。从前养老与护理类似，更关注老年人的身体需求。随着时代发展，如今养老专业强调科学。
唔唔告诉我，科学养老不只是技术和设备上的升级，还要重视老年人的心理健康。从前护工简单地把老人当作完成任务的对象，如果不方便喂食，或有精神障碍的老人，他们可能会采取强制措施。这容易造成意外事故，或损害老人的精神健康。
事实上，由于身体不便，对自身状况的掌握度降低，养老机构的老人可能出现沮丧情绪，对自己感到失望。有些老人还会因为进入新环境而感到陌生，从而对护理人员产生疏离和不信任感。这种情况下，专业的从业人员应该积极了解老人背后的心理困境，积极开展心理照护，而非强制老人配合任务。
由于人才供给远不及市场需求，养老专业学生毕业后，将成为市场上的“香饽饽”，就业率100%是这一群体的传说。
去年，首批养老专业毕业生遭到疯抢。面对上海工程技术大学养老服务管理专业33名毕业生，30余家养老机构拿出了120余个岗位；而山东女子学院养老服务管理专业64名毕业生，则接到了400多个就业邀请。
唔唔印证了这一说法。她告诉我，只要想从事这一行业，基本上都能找到相关工作。
事实上，高就业率背后隐藏的是不到四分之一的就业意愿。唔唔所在的班级共有50余名学生，最后从事养老工作的只有十几人，剩下的要么考研考公，要么另从他业。
从对养老行业满怀希望，到逐渐失去从业意愿，实习或许是关键一环。
养老专业强调实操。课程之外，学生们有长达一年的时间进入养老机构实习。他们会在社工、护理员、文员等岗位上轮换，接触到一线护理、设计并举办老年活动、基层管理等多种工作。
在养老机构，大部分学生过着早晚轮班的生活，工作内容重复单一，几乎每天绕着老人的生活起居转。此外，她们还需要跟家属沟通，像幼儿园的老师一样，建家属群，每天拍照发群，挨个交待老人一天的情况。
最重要的是薪资。唔唔的学校为她提供了北京的实习岗位，月薪4千块。对她们来说，这属于行业内较高待遇。小凡曾在浙江一家养老机构实习，月工资只有2千。
活多钱少，是养老专业学生面临的通病。一方面，养老市场尚未健全，机构需要投入大量资金完成前期建设，相较于其他成本，人工成本更易被压缩。另一方面，为了吸引客户，养老机构开出尽可能多的条件，其中不乏无法提供的需求，层层加码下来，这些需求只能由基础员工完成。
留下，还是离开？一段实习，也许将决定学生们未来的选择。
尽管养老行业暗含着无限潜力，但眼下，最缺的是基层护理。护理员，也成为大部分养老专业学生的去处。
李李不排斥与老人打交道，但她一想到24小时跟老人待在一起，就觉得好累。实习期间，只要在岗，李李的脚步几乎从未停过。喂饭、翻身、扣背、泡脚、洗澡，最基础的护理之外，她必须时刻关注着警铃。行动不便的老人上厕所要按铃，失去感知能力的老人换尿袋要按铃，神志不清的老人闹起来要按铃……铃声像紧箍咒一样，拉扯李李脑子里的弦一直紧绷着。
她负责照顾失能失智老人，洗澡时既要扶着老人以防摔倒，又得帮他们擦拭身体。一趟下来，不仅浴室是湿的，人也湿个透底。翻身扣背是帮助老人活动身体，促进呼吸畅通的照护环节。每次翻身扣背，李李都先把老人翻过来，一边扭腰固定住身体，一边扣背、收拾床单。长时间下来，她发现自己患上腰肌劳损。
失智老人没有意识，往往感知不到自己的行为。李李上班第一天，就被打了一巴掌。当时临近下班，李李的心情终于轻松一些。她在大厅看着其他护理员陆续把老人带回房间，突然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往下出溜，她上前制止，右脸却被轻扇一掌。虽然不疼，但侮辱性极强。李李感到委屈，扭头走出房间，偷偷抹了会儿眼泪，到点下班离开了。
这件事过后，李李始终记得随时注意失智老人的手。然而防不胜防，没过多久，她的左脸又被打了一次。对于失智老人来说，做出这类事太普遍，李李很难跟他们计较。好在大部分老人都能交流。
重复劳累的工作让李李喘不过气，4千块的工资更让她望而却步。20来岁的年纪，每天熬12个小时照顾老人，几乎全年无休，她想不通自己图什么？
李李认为，这是一份不受人待见的工作。即便不是科班出身的学生，只需稍微学点护理知识也能进养老机构。向人提及护理员工作时，他们不会想到你在照顾一个老人的身心健康，而只认为你在端屎端尿。就连曾经面试过她的领导都说，“高不成低不就”。
相较于护理岗，她更想做养老机构的文员。然而她在山东一个小城市工作，本地机构不缺行政人员。纠结过后，李李决定离开养老行业。
唔唔也曾遭遇过身心俱疲的阶段，但她想做养老行业的心仍未动摇。在她看来，只要坚持下来，越老越吃香，养老行业的风一定会吹到自己身上。
唔唔即将入职南京一家机构，此前，她在那儿实习过半年。对她来说，工作中的感动多于矛盾，有些老人会把自己当成孩子对待。
三八妇女节前一天，一位爷爷塞给她100块，祝她明天上班快乐。这位老人平时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，就像小s出名的撇嘴翻白眼表情包一样，脸上充满嫌弃。这件事让她觉得有趣，尽管没收爷爷的钱，但她开心了很久。
唔唔认为，学习养老是必要的。但当前行业内存在诸多不专业的问题。
首先是对老人的照顾。养老机构要么按照传统的护理模式照顾老人，并不讲究科学智慧；要么照搬国外养老模式，不考虑实际情况。
此外，随着养老问题提上议程，不少企业纷纷入局。但其实，养老市场没有想象中的大，真正赚钱的机构不多。企业只能压缩人工成本，导致从业人员干得多，拿得少。大部分机构亦缺乏明确的晋升路径，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劝退一批批从业者。
事实上，养老与社会福利挂钩。唔唔觉得，它不是赚快钱的行业。一家优秀的养老机构应该考虑服务，而不是生意。养老是普惠性的，包含自助养老、居家养老和机构养老等多种方式，覆盖多类老年群体。如果一味地只想赚老人的钱，恐怕发展不长久。
即便意识到这些问题，唔唔从未想过离开养老行业。她希望自己从护理员做起，慢慢晋升到院长。她说，如果她成为领导，不会让员工再像现在这样。至于能不能晋升，唔唔十分坦然，这家机构不行，就换一家，反正还年轻。
进入养老行业，你会发觉，衰老不可避免，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。
住进养老机构的客户，几乎都是经济条件相对优越的老人，他们可能是退休干部、科研人员、企业家等等。然而，无论从前多么风光，老了都一样。他们变得不能自理，无法照顾自己，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感。
李李曾经照顾过一位失智阿姨。她才50多岁，就得了阿尔兹海默症。本是挣够钱，准备享受生活的年纪，却变得神志不清，连尿裤子都控制不了。
自从在养老院工作后，李李立马给家里买了血压计，平时经常给老人测血压、血氧。她也开始注重养生，这周购入烤灯，像热敷一样，利用暖光照射腰间盘突出的位置。
见识过衰老状态后，她依旧认为这件事离自己很远。也许是幸存者心态作祟，她总觉得意外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。但她希望身边人不要太快老去，他们陪自己的日子再久一点。
唔唔对衰老的接受度变得更高。如同李李，她常对失能失智老人感到唏嘘。但真实接触过不同的老年生活状态后，她不再惧怕衰老。唯一需要注意的是，她要健康地老去。
第一次值夜班，小凡就遇到老人脑出血意外死亡的情况。那天夜里，老人情绪激动，血压升高，整个人昏迷过去。尽管机构第一时间反应，5分钟内把老人送到医院，但他最终没被救过来。
当天，小凡与带教老师共同值班，由于带教需要照顾其他老人，小凡独自一人跟随救护车前往医院。几分钟之内，她便见识了一场死亡。还来不及做出反应，就要先接受来自家属的质疑。第一次上夜班的小凡感到无措，只能抓着工作机，不停问带教，“我该怎么办？”
从凌晨到早上6点钟，小凡陪家属在医院待了一晚上，直到带教赶过来，她忐忑的心才终于平稳了些。回想起这件事，小凡感叹，“生命如此脆弱，一下就没了”。意外永远发生在难以预料的时刻，工作3年里，她见识过太多紧急送医的状况。看多了，听多了，她开始对死亡变得坦然，“人终有一死，早死晚死都得死。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最好”。
况且事实没有想象中可怕。小凡在南方一家康养企业就职，入住的爷爷奶奶并非全是无法自理，大部分都活得很快乐。他们打打麻将、唱唱歌、跳跳舞，跟同龄伙伴结伴养老，像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地玩在一起。对他们来说，既然到了这个年龄，还有什么看不开的。
正如这些老人的心态一样，养老专业总体来看依旧乐观。有人预测行业风口将在10年后到来，唔唔这代人也将在那时迎来事业发展的黄金期。而对于现在来说，她们均认为，等风来最好的方式是先入局，伺机而动。
注：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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